姬詹清清楚楚的记得,那姑娘形单影只、筋疲力竭,几乎是跌跌撞撞的从安国侯府的大门蹒跚而出,她的瞳孔中折射出火光的辉芒,她的耳朵里同样有着马蹄纷沓的轰响,她衣衫落魄、体无完肤,脸蛋上是被胡乱抹去的血痕,双手就仿佛是从血窟窿里刚刚捞起来一般,这压根就不似个活人,带着深夜幽魂野鬼般微弱的气息叫姬詹猝不及防。
而慕沉川呢,眼底明光的乍现,却只是从口中喃喃着恍然的错觉,原来——姬詹,才是谢非予的最后一条路。
是啊,慕沉川告诉祁昱修,她在等,等谢非予的后路,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能够猜到。
姬詹的惊诧远比慕沉川来的震撼,不管是对于王城即将发生的事还是这几个月来北魏满朝上下的动荡,十七殿下直到这时才明白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多少惊心动魄的诡异,是啊——西夜女帝轰然驾崩,王储外戚夺权干政,这是何等危机的紧张局势,而北魏呢,北魏何尝不是处于水深火热,铜门关面临师徒相残兵临城下,十四州消息封锁多少节度使心怀叵测不敢轻举妄动,近在咫尺的瑜京数百清流命悬一线,而那处于水深火热、风口浪尖的男人呢,谢非予偏要单枪匹马独闯禁宫,他到底是去赎罪亦或是,复仇,他究竟在等待一个如何的局面去破开这被乌云遮蔽的姣姣明月才能逃出生天,还是——他将自己的结局写进了北魏的历史,不,是写进了北魏今夜的篇章和变革。
姬詹不光对于慕沉川所说的话震惊不已更多的是来自于这姑娘浑身上下的刀口伤痕和血迹斑斑,似乎自从他认识这位慕四小姐开始,她就未曾有过多少的好日子,哪一回不是双手沾血、体无完肤,姬詹下意识的朝着灯火幽闭的安国侯府中望了一眼,黑漆漆的唯独一两盏在寒风中摇曳的灯花还在孤零零的散发着游魂般的星芒,他没有选择踏入一窥究竟——里面早就是血流成河,慕沉川踩着血泊走出这扇门的那刻,早已经注定了历史的轮转——她的身上背负的何止一两条人命,哪一条都是千尊万贵的身躯,慕沉川六亲不认,对自己的兄弟姐妹从来不曾怜悯,所以当十七殿下听闻这姑娘一刀斩下了自己二姐的头颅时竟也觉得背后毛骨悚然。
慕依琴,聿王妃,不,是北魏太子妃,在姬詹的印象里何等温柔言笑、优雅从容,可是那美丽的脸庞背后是一副恶毒丑陋的灵魂,姬詹不得不承认,男人是很容易被那等看似美貌聪慧又心善的女人所迷惑,而那样的女人心狠手辣起来,也绝非常人所能想象。
姬旻聿的所作所为有多少是因为慕依琴,又或者是那太子妃在从中作梗、推波助澜,姬詹很清楚。
慕沉川的脚步显得无力虚晃,她直接拉扯过姬詹身后的高头大马翻身跃上,却险些因为体力不支跌了个踉跄,姬詹连忙伸手搀了她一把,那小姑娘不知在寒风中站了等了多久,她的脸颊被冻的通红通红,外袄早已卸去,单薄的长袍上因为浸透了血渍在深夜凝霜里被冻结了三寸,可想而知,她有多冷,但是慕沉川没有吭声,仿佛身体的感受她早就置之度外,她只是咬紧了牙根夹*紧了马腹,踢腿扬鞭,朝着紫金宫门的方向驰去。
姬詹被甩在了后头,他微微愣了下,今夜月色无光,趁着火把的光影他能分辨清那姑娘凌乱发髻下的长发如同水墨一般的倾斜覆盖在了她的后背,当年的小十七殿下站在烈烈寒风中,竟觉得眼前那瘦弱无比的小姑娘,身影强大又坚韧的无可比拟。
飞驰的马蹄飒沓像极今夜黑云覆盖后那苍穹的流星。
慕沉川的疑惑并不比姬詹少,可她此时无心开口,这一路的冷风呛到了嗓子眼反惹得她不得不掩住鼻尖眼泪直趟,姬詹知她心有所系自是长话短说,唯独提及了当初在谢非予一行人决定离开北魏王都前往江南休养时自己便收到了这位皇叔的书信,信中无表字、无署名更无落款,只简简单单九个字,合田制,送兵权,离泯州——这几个字姬詹反反复复看了数遍,不是不明其意,而是太过分明。
合田休兵制乃是三十多年前由孝文大人上疏九五之尊提出的安民之策同时用以削弱剥夺藩王属地和集兵之制的良策,奈何生不逢时,因当时十四州诸多藩王和节度使集权过重而怕削兵制会引起群愤而造成谋反忤逆之罪所以九五之尊斟酌数月并未采纳,而是将此良策封于内阁更待良机,在此之后的数年里,天子不断的在旁敲侧击用以中央集权的控制,将十四州不少拥兵自重的藩属下放,无不是在为了这份合田制打根基,而现在——恰到好处,谢非予是在告知姬詹,自他管辖处开始实行新政,逐步宜养生息、按甲休兵,然后——送兵权。
在谢非予离开王都的第二个月,姬詹已悄然联合了魏凛和吴棋长大人将新政根据州府的实况进行调整后亲自前往泯州固良、安桓等地查探民情以适当推行合田减税制,将原拥兵自重的呼罕一族铲除并顺藤摸瓜的竟牵连出了按衙节度使贪赃枉法之案,姬詹当时并没有预料会如此轻易的将兵权交还给史中大人,如今想来,竟好似自己做了那人上人一手安排下的锋锐利剑——谢非予定然早已察觉十四州中的贪污受贿,官权相护,但他却从头至尾没有透露
过半分,直到将一切原委交托姬詹来成就这少年殿下的英名。
而十七殿下,名义上经过一番舟车劳顿需要回到泯州好生修养一番却在谢非予离开的第四个月,也没有再回到自己的管辖之地。
慕沉川张了张口只抽到了一股子的寒气,难怪,谢非予在前往铜门关的一路似总在关注着十四州的动向和北魏王都的动静,原本慕沉川是以为他忧心姬旻聿会对自己的行踪过多知悉或对十四州诸位大人下手却不承想,那个时候,男人大约已经在告知琢磨姬詹的声势,小姑娘抿着唇角不知该叹该笑——那你——在哪里?
慕沉川不多问别的,她对于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一针见血的很,姬詹离开了泯州却没有任何的风声走漏,这是很奇怪的事,要想瞒住泯州的大小官员倒不难,难在怎么才能让人不发现他的任何行踪。
“天怙城。”十七殿下老老实实的回答,眼角里还带着沉稳的狡黠。
少年殿下的回答的确出人意料,哪怕是慕沉川也错愕不已,这么多月下来,姬詹竟然就这么活生生大咧咧的留在天怙城?!
姬詹看着慕沉川错愕的神色才觉得有两分心安理得,佛爷的安排从来都叫人猝不及防也应接不暇,他当初并不知道谢非予暗中交给他的密事和他离开王都的用意是何,直到——数月之后,天怙城突然出兵西夜,那一刻,姬詹才恍然领悟到,谢非予将他留下的原因是因为,天下大乱。
男人早就算计到了一切,西夜有难,北魏自乱,而姬家,姬家——将要改写历史,然这段历史,是被谢非予一步一步,一笔一划所记载在史册的。
姬詹必须要做这力挽狂澜的人。
必须。
姬詹说到这里的时候拳头狠狠的一锤自己的马鞍,胯*下的座驾低低的嘶鸣了声,他看到慕沉川同样凝重的神色,不知道该喟叹还是应该为难——如今在深宫内院中的两个男人,一个是自己的皇叔,一个是自己的皇侄,谁对谁错,谁是谁非竟叫他也踌躇两难,天人交战!
姬旻聿论情伦理,都是堂堂正正的东宫,姬家对于谢非予的防范和敌意姬詹很清楚,站在姬旻聿的立场上说,东宫不想要除去谢非予这无可厚非,而站在自己皇叔的立场,谢家佛爷在北魏朝堂叱咤纵横屹立多年不倒,见证了北魏两代帝王的兴衰,他也曾抛头颅洒热血,他也曾为北魏开疆辟土、弹尽竭虑,今日,即便这男人想要为自己的名誉而殊死一搏,也是理所当然,他姬詹——姬詹本就是个想要跳脱了一切皇家内斗麻烦事的人却被这男人又牵扯着回到了权力漩涡的中心。
不得不,拿出刀剑来相搏,否则,这北魏大乱、民不聊生,否则,这清流枉死,姬家蒙昧!
姬詹心头有着千斤的重担压的他喘不过气,尤其是这一场的内忧外患仿佛是逃不掉躲不开,又被佛爷亲手设计的空前绝后的为难,他恨、他恼,他也怨憎、哀叹,为这姬家的不堪,为男人的孤傲——才至走到了今天不可挽回的一步。
王城大道至禁城内院的路程并不长,但是每一个人的呼吸压抑着冷风的狂肆嚣张,所有人都紧绷着神经,因为无人知晓深宫内苑究竟会发生什么变故,没有人知道瑜京的数百清流是否能够安然无恙,没有人知道明日的曙光亮起,北魏将面临何等巨变——这番天下大事,又该如何告知于天下人——